我的三個藏身之窟

觸動心靈 於 10/08/2012 發表 收藏文章

印度,是一個試煉。像煉獄之火,測試人的極限。

印度不搞結構主義,而是負責解構。我總是被印度大卸八塊,然後極度無助地自行重組,手接上腳,屁股接上腦袋,前胸後背調轉一百八十度,鼻子被安在肚臍中央,而眼睛尷尬地卡住耳朵窩窩。我不再是我,也根本無法重新撿回舊日的我。

印度就是這麼可愛,我可以遇見魔幻王國中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,到最後,我自己也變做了妖魔鬼怪。
新德里也好,加爾各答也罷,置身印度,唯一正確的事,就是把自己放空,放空成一個零。所有的邏輯、理性、規矩、道理,去他的,印度不講這些。

在印度,每一天都是探險。不對,是每一時每一刻,每一件最小的事情。冷氣車沒有冷氣,旅館隨時停電,在路上要讓牛先行,打電話沒法辦事,你有你的文明,印度有印度的文明。

我在印度,不讀平日嗜讀的小說,也不看平日必看的電影。如果你已經踩在《愛麗絲漫遊仙境》的仙境裏,還需要讀那本書嗎?

這裏全是神仙,渾身赤裸的人瑞能倒立,還能豎起他的那一根,問題是他每天也只是倒立,和豎起那一根給人看,這就是他的人生,不多不少。三輪車伕排滿街,一天不見得能拉到一個客人,這就是他的工作。還有更多人,整日整夜蹲在路邊,睡在路邊,啥事也不做。

反正在印度也辦不成任何事,索性無所事事吧。

我不了解印度人究竟要拿他們的人生做什麼,但是一向被太多工作、太多要做的事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我,其實也不明白我這樣一團混亂的人生究竟是要做什麼。

無所事事的我,在無所事事的印度,只管練習倒立。等我活到一百零八歲的時候,看看只懂忙忙忙的你們那時在哪裏?

我倒臥在喀什米爾的船屋上,呆望著皚皚飛雪的喜馬拉雅山,就這樣日復一日等待輪迴,也真夠單調的。偶爾我也希望還有第三個選擇,選擇前往人的王國。

地球上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,我還有什麼選擇?自然是歐洲嘍。

歐洲有浪漫的法國,樂音飄揚的奧地利,陽光燦爛的希臘,無比多情的義大利,我不必選擇,直奔蘇格蘭。

蘇格蘭在英國,卻不是英國。它有點像台灣,希望獨立,卻始終不能獨立。它不是一個國家,卻擁有不輸給 任何國家的獨特文化。

國家是政治的畫分,我的選擇毋寧是文化的畫分。僻處在英國北方的蘇格蘭,是我理想的人間淨土。

在這塊人間淨土上,最妙的是居然沒有人。

大部分的文明國家、文明城市已經完全被人群攻占了。文明生活的代價,就是必須和擁擠的人群共處。

蘇格蘭卻奇蹟似地保持著文明生活的一切便利,以及稀稀落落的人口。

隨便你挑選任何一個大城市,數數都只有幾十萬人。遼闊的草場上,放牧的牛羊都遠遠多出幾倍。

我在愛丁堡,一個早晨要和幾百棵樹道早安。可是人呢?旅館街上零星數十人罷了。有時倚在窗前,大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呢。

若是出門,連開幾個小時遇不上一輛來車,也是常事。

沒有人,多麼好。沒有人情應酬,沒有人事是非,我安安靜靜獨坐,捧讀我最仰慕的作家波赫士所最仰慕的蘇格蘭作家史蒂文森的《金銀島》,讓船長、水手、海盜帶領我去冒險。

我也可以讀還是波赫士喜歡的吉卜林,讀我自己喜歡的克莉絲蒂推理小說,或者讀應該讀卻從來沒有時間讀的莎士比亞。蘇格蘭畢竟是英國,在這裡讀這一長串的英國作家,即使光念念他們的名字都覺得可親可愛。

不讀書,也是好。蘇格蘭有麥金塔,有好多他所設計的美麗房屋,教堂、學校、咖啡廳,僅僅只是在他的房子裏佇足片刻,被他流暢的線條和粉紅色的玫瑰花包圍,就足以讓人戀戀蘇格蘭,徘徊久久,不忍離去了。

每一個小城都開滿了花朵,每一座古堡都典雅精緻,最新的、最美的、最奇特的博物館,走不完也看不盡。呼吸的是清新空氣,觸目的是平疇綠野,卻又能飽飽地享受頂尖的精神食糧。蘇格蘭以半鄉半城,半文明半荒僻,半現代半傳統的不可思議組合,誘我泥足深陷,難以自拔。

世界很大,我可以選擇任意流浪,停泊於隨便哪一個港口,我也可以選擇單單一個理想的國家,長住忘歸。

流浪太輕浮,而安住又太固執。我是一個不大輕浮也不大固執的人,在這個遼闊的世界上,給我三個國家可以居、可以遊、可以消磨歲月,余願足矣。

而天堂、地獄與人間的穿梭來去,誰能說我這三個藏身之窟不正是世界的縮影呢?



來源: 網絡流傳, 作者: 黃明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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